九姨太

人间风月,浅尝辄止

两生关(102)

第一百零二章

白日里,苏梦枕睡下了,杨无邪在用桐油纸小心地包起一本册子。

师无愧在一旁拨弄着柴火,火焰上煮着一锅小米粥,余光看到杨无邪的动作,便问道:“军师,你在包什么呢?”

杨无邪头都未抬,回答道:“公子的东西。”

师无愧倒是个耿直的人,说道:“都出来逃难了,还带了本册子,在湖里的时候岂不是把墨字都泡烂了?”

杨无邪摇头道:“不会,我用桐油纸包着的。”

师无愧随口道:“看来很珍贵啊。”

“嗯,”杨无邪说道,“是公子的重要物件,逃出来的时候,我自知没有多少机会回楼了,除了银两,我为公子带了红袖刀和这本册子。”

听到“回楼”两字,师无愧沉默了。隔了一阵,他才开口,说道:“我今日下午便去楼里看看,探一下虚实。如果金风细雨楼被封了,我便原路返回。如果没有封,楼里兄弟还在,我就带着好消息回来。”

杨无邪包好册子,把物件放在一边,转头看着师无愧。

师无愧也在看着他。

两人缄默许久,没有发话。只有柴火滋滋燃烧的声音。

“还是那句话,”杨无邪伸出手,拍了拍师无愧的肩,叮嘱道,“一切小心。”

师无愧也拍上杨无邪的手背,说道:“为了楼主,我会的。”

整理好一切,杨无邪帮师无愧戴上斗笠,蒙上面巾。师无愧顺手抓起一旁的刀就要出门,却被杨无邪叫住:“你拿公子的刀去做什么?”

师无愧低头一看,不免笑了起来。自己手中的,是苏梦枕的红袖刀,而他自己的刀正稳稳地插在腰间。他不好意思的回道:“我这是太紧张了吧,都拿错楼主的刀了。”

杨无邪一边接过红袖刀,一边端详师无愧:“你就是一身玄衣,若要是换上公子的红衣,拿着刀的模样,背影有些七八分似公子。”

师无愧哑然失笑,说道:“能有三分似楼主就是我的福气,若说七八分,也是过于抬举我了。”边说着,他便走出了小院,往苦水铺的大街上走去。

若要回金风细雨楼,便首先要进城。

师无愧进城不是难事,通缉的榜单上没有他的画像和名字,但也要小心应对。他牵着一匹马走在街上,往着进城方向走去。

城门口设了关卡,师无愧摘除了身上一切关于金风细雨楼的信物,拉低斗笠走进城门。守卫的人检查了一下他的脸,又看了一下他的马,没有其他随行物品,便挥了挥手让他进城。

师无愧进了城,回头往城外苦水铺的方向看去。

他的楼主,苏梦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入京城,才能回到楼里。

走出十余丈路程,师无愧便骑上马,快马加鞭地往金风细雨楼赶去,无论是好消息,还是坏消息,他都要赶在天黑关闭城门之前,赶回苦水铺。

马蹄飞驰,激起烟尘滚滚。

师无愧在金风细雨楼大门外停下,他勒紧马缰,让马停下。一眼望去,便见朱红色的大门紧闭,门上并没有白纸黑字的封条。这让他的心顿时放下不少。

大门外没有任何武士值守,仿若金风细雨楼已经是一座空楼。

师无愧皱起眉头,刚放下的心又稍稍提了起来。他下马把马缰绕在大门外的树干上,自己走到朱红色的门前,拉低斗笠,左右身后都望了望,才敲敲门。

敲门声沉闷,敲完之后楼里没有任何动静。

他又敲了敲门,还是一如既往。

“怎么回事?”师无愧自言自语道,“人都不在了吗?”他想了想,又否定了自己的答案,“可是,既然没封,那应该有人留守啊。”言罢,他试着直接推门。

没想到,这大门居然被轻而易举推开了。

师无愧一怔愣,竟然忘了进去。回过神来才跨过门槛,走进了金风细雨楼。他迅速把门关上,却见楼里真的空无一人。

眼前的金风细雨楼,一片狼藉。满地都是火雷爆炸后的残骸,硝烟还在鼻尖弥漫,可以想象当时定是死伤无数。地上已经没有一具尸体,但箭矢和刀剑都还在,凌乱地散落一旁。

他缓慢而又惊骇地走着,发现了地上一块熟悉的令牌,不用看都知道是金风细雨楼的。还有不熟悉的令牌,同样也躺在原地,师无愧弯腰捡起,发觉是刑部的。

金风细雨楼和刑部在这里,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厮杀。

地上的血迹都干透了,踩在上面师无愧忐忑不安,不知踩的是刑部的血,还是自己兄弟的血。他走在水桥上,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见到,更别提有什么阻挡。

他很想见到金风细雨楼的武士,就算只有一个也好。

最终,师无愧停在了白楼外的空地上,眼前是虚掩的议事厅大门,仰头望去是高耸的白楼,入天的高度,似乎能直插云霄。

硫磺味、血腥味,充斥着鼻腔。

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嗽,想起了楼主。

师无愧这两声咳嗽,引起了更多的咳嗽。他的耳边,传来了陌生人的咳音。他愣了一下,忙把手放在剑柄上,做着拔剑的架势。

咳音是从议事厅传来,透过门缝钻进了师无愧的耳廓。

“谁?!”师无愧大声道,“谁在里面?!”

咳音停止了,只听议事厅传来一个不大的声响:“是无愧主事吗?”

师无愧更是吃一惊,此时此刻,金风细雨楼还有残存的武士,还有他的兄弟,他不仅热泪盈眶,推开议事厅大门,果然在风中摇晃的油灯旁,见到了十几个人坐在地上。

眼见这群伤兵躲在议事厅,师无愧不禁问道:“你们怎么……”

“我们……”有人说了句话,便再也说不下去。

倒是一个年纪较大的人,慢慢向师无愧道来。

“自从与刑部一战我们败了之后,一便想着在楼里等死,可到现在,刑部都没有来找我们的麻烦。一部分人回老家了,我们要守着这楼,不让人进来破坏。楼里还有些存粮,我们一边吃,一边等着楼主回来。”

师无愧听着,不免激动:“我也是带着楼主的意思,回来看你们的。”

那群人更为激动,一个个问道:“楼主在哪里?”

师无愧见到兄弟们,虽然百感交集,却仍不免警惕,他摇着头说:“恕我不能告知,楼主的藏身之处是个秘密,关系到楼主安危,你们要谅解。”

“好,好。”那群人点头,说道,“楼主安全就好。”

师无愧重复道:“楼主安全,很安全。”

这时,有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,不大不小,却正好击中众人的心底深处:“不知道白副楼主怎么样了?”

一提到白愁飞,师无愧便是一阵怒意心中起,冷哼一声,说道:“白愁飞?他死了最好!”

瞬间,那群人的眼神一变,都齐齐看着师无愧。

师无愧的眼角余光觉察到,浑身不自在,便道:“我说得不对吗?他欺瞒楼主,刺伤楼主,十恶不赦,我不收他老天也会收他!”

年纪较大的那人,对着师无愧摇头道:“不是的,无愧主事,他帮了我们,他救了整个金风细雨楼。”

师无愧还在气头上,猛一拍墙壁,道:“他有什么资格救金风细雨楼?!”

“不是你想的这样,无愧主事,当初刑部不仅是要来擒楼主,还要来铲平我们金风细雨楼的。我们后来才知道,白副楼主帮楼主逃脱之后,带着我们楼里众人,用火雷顶住刑部进攻。只可惜,刑部人数太多,足足有我们三倍之余,为了保住楼里兄弟的性命,白副楼主……他……”

他说着说着,不忍哽咽。

“他怎么了?”师无愧的声音放轻,似乎也被这真相震惊到了。

歇了片刻,那人继续说下去:“他跟着刑部走了,怕是凶多吉少。”

师无愧一愣,眼睛顿时瞪大。半晌他才回过神,问道:“会不会是计谋,白愁飞利用你们,来擒获楼主?”

那人摇了摇头,说道:“楼主已走,他完全可以杀光我们,占尽金风细雨楼。可他没有,他唯一做的楼主之事,就是领着我们,护楼。”

“护楼”这两个字一说出来,师无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。

白愁飞竟真的是护楼,保护整个金风细雨楼。

不会的……

真相太惨烈了,也太残酷,和他原本的认知天差地别。

他一时间竟谁也不敢相信。

一直如此仇恨的人,居然忍辱负重,受尽一切冷眼,全是为了苏梦枕和金风细雨楼……在他口中十恶不赦的白愁飞,在最后关头,竟会舍弃生命来护住楼里的兄弟……

那当初白愁飞又为何杀那么多兄弟?

李念堂,龙啸青,莫北辰……

为什么要杀他们!

这一声问话穿越了时间和空间,似一阵风一般地袭到了白愁飞的耳中。

刑部死牢中的白愁飞苏醒了过来,睁开了眼。

他刚刚从和苏梦枕相聚的幻梦中脱离,浑身剧痛,疲乏不已,口中喃喃自语:“大哥,原谅我……我也不想杀他们……”

墙上火把映着白愁飞的双眸,眼中有火光在跳动,却泫泪欲滴。他已经被毒药折磨得生不由己,不似个人样。

他的长发散下,浸在地上的污水中,绕在他的脖颈里。青丝贴着白肤,对比强烈。火把的火明明暗暗,他在口中说着不明所以的话。

死牢的大门为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敞开。

那人走了进来,站在光线找不到的阴影处。他全神贯注地听着白愁飞在说些什么,还是听不清,只觉得说出来的话迷迷糊糊,颠三倒四,像是疯了之人的行径。

终究是不想做畜生,想做人。

想做人就得疯。

他看着面前的白愁飞,十分满意,微微一笑。

清醒着的白愁飞,是痛苦的。

他见不到苏梦枕,浑身剧痛,身体心理的双重折磨让他度日如年。待伤口好一些,他便又要接受不同的刑罚,傅宗书将永远保持他这种皮开肉绽的程度,让他活出个人样来。

不对,不是傅宗书。

白愁飞自嘲一笑,心里暗忖,是蔡京。

他们要他低头,他偏不低。只要他清醒着,他就不会认输。那些卑劣的人只会用下药这种下作的手段,逼他就范,逼他俯首称臣。

只能靠毒药,控制他,摧毁他。

可他的灵魂永远是清醒的,即使死了,也会再生。

火把映着死牢里的死物,投在墙上成了一道道阴影。白愁飞侧躺在地上,睁眼看着自己的身影也入了墙,光影不动。

似乎在很久之前,他也曾这样专注地看过。

他记起来了,在金风细雨楼,在苏梦枕的房间里。

那时,苏梦枕和他,两人的影子也皆入了墙,两人的身形差不多,墙上的光影看着犹如双生一般。

此刻,在此地,墙上的身影缺了一个,始终是遗憾。

白愁飞暗自笑起来,缺一个也好,刑部死牢这种地方,最好一世都不要来。来了,就再也出不去了。外面的天地、烈日与星空、冬雪和夏雨,便再也与他无关。

慢慢地,他抬起两只手,手臂清瘦,似乎一折就会断裂。手腕上套着再窄不过的铁环,镣铐锁着他的手,限制着他的行动,可他却还交叠双手,挡在火把的光线之前。

在墙上的亮光之中,升起一只鸟。

那是一只鹤,一只苏梦枕曾经用手做过的白鹤。

“白愁飞,你是鹤,你能飞。”

白鹤行走几步,便展翅飞起,掠过大地,经过江湖,立于山顶。顷刻间,白鹤从山顶俯冲而下,双翅滑翔,宛若一只鹰。

鹰比鹤更快,更猛,更沉稳,俯冲下山崖之后又一飞冲天。

“形如鹤,实为鹰,展翅九天,能上青云。”

他念着,说给自己听:“就是你,白愁飞。”他说着,一遍一遍重复着,直到蔡京都听到了他的声音。

“白愁飞,你会飞的。”

站在暗处的蔡京,眉目之间竟生出一丝阴沉,他原以为被如此折磨的白愁飞,可以丧失生存的信念,日夜颠倒,神志不清,沦为一个疯癫之人。

可没想到,白愁飞还有着信念,一个不知来路却异常强大的信念。

这个信念,足以支撑白愁飞继续清醒着。

只要清醒,他们就很难击垮他。

自白愁飞小时候起,蔡京就尝试过,平常孩童一两次便彻底击垮,而白愁飞一次两次远远不够,需要不停地刺激他、摧折他才可让他老老实实服输,完全被自己支配。

如此费时费力的行为,蔡京却觉得有趣,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征服感。

这次亦是,蔡京依然是轻轻一笑,转身离去。

刑部死牢门外,傅宗书在候着蔡京,见到他出来,便点头哈腰道:“相爷,怎么样,白愁飞的样子你满不满意?”

蔡京看着傅宗书,目光里有质问,脸色显得阴沉。

傅宗书心中大叫不好,这是来兴师问罪了。他便直接跪了下去,说道:“相爷不满意是属下的过失,是属下做的不妥。”

“罢了,”蔡京手一挥,说道,“也不全是你的问题。起来吧。”

傅宗书不敢起,还是在跪着。

蔡京也就让他跪着,说道:“白愁飞不同于一般人,他的确是野性难驯,你要多费点功夫才是。平日没什么事,也多来看着他。”

“是,相爷。”

此时传来一声雁鸣,蔡京不再看傅宗书,而是抬头看天,天上正好飞过一只大雁。

“白愁飞,你会飞是吧?”

蔡京说道,双手背在身后,目光阴鸷,语气凶狠。

“把你的腿打断,看你还怎么飞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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