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姨太

人间风月,浅尝辄止

两生关(101)

第一百零一章

走出死牢,傅宗书若有所思。

想了片刻,他转身对着狱卒说道:“还是把大夫请来,上上药别真的把他弄死了。”

狱卒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,伤口处的白麻布被白愁飞一条条撕了下来,黏血沾肉的,不禁浑身一颤,便道:“小的马上就去请,只不过……”

“只不过什么?”

狱卒顿了顿,问道:“他吃了药那么疯,不会对大夫痛下杀手吧?”

傅宗书一声笑:“死牢的铁链不似你们一般废物!”

狱卒知道傅宗书在嘲讽自己,头一低,点头哈腰道:“是,大人说得是。”

傅宗书又道:“这毒药止痛,一颗抵一昼或一夜,我们只消半日后再去,便是他发作的时候,到时候他便求我讨着吃了。”

狱卒不解,问道:“止痛的药,算不得毒药吧?”

傅宗书瞥了他一眼,说道:“这药上瘾,不仅止痛,还让人沉溺于幻梦之中,那便是毒药。一旦停止,若身上有伤便会痛至骨髓,生不如死。直到伤口不痛,才不用吃,但那时候服药之人已经上瘾,怕是离不开他的美梦了。”

闻言,狱卒脸色煞白,他头一次听说这等毒药,打着止痛的幌子,杀人于无形。他想着,如果有一日他身受重伤,他宁可自己给自己一刀,也不愿服这种毒药慢慢自毁。

被迫服药的人,真是太可怜了。

傅宗书瞧见他呆滞的模样,反问道:“你不会是心疼那小子了吧?”

狱卒一惊,连忙摇头,道:“怎么可能?”

“不是就好。”

傅宗书知道狱卒说的是实话。

在朝堂之地,在刑部之牢,心疼别人就是虐待自己。若对别人起了恻隐之心,那很快对方的身上将会沾上自己的血。

苦水铺的小院里,房门被推开一条缝,冷风肆意地灌了进来。

苏梦枕站在门缝口,慢慢把房门打开。他恢复了一点气力,不至于推不动房门。这样开门是为了不惊扰睡下的两人。

杨无邪和师无愧照顾了他好些天,已经很久没这样好好睡过了。

苏梦枕不想再麻烦他们。

这次起身,他完全是被惊醒的。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。

梦里,白愁飞在向他求救,表情凄楚。苏梦枕紧紧抱着他,握紧红袖刀,但是白愁飞始终被一条巨大的锁链绑着,梦中,苏梦枕连红袖刀都劈不开它。

事已至此,白愁飞拦住他的刀,让他走,不用管任何事。苏梦枕不肯走,对着白愁飞摇头。白愁飞大声道让他走,说再不走两人都要死在这里。

“我不走!”苏梦枕十分坚决,却见地动山摇。碎石和烟尘从天而降,落在自己和白愁飞面前。巨大的石块垒成一道厚厚的石墙,把两人隔开。

苏梦枕拍打着石墙,墙壁却纹丝不动。他用红袖刀劈凿,也是徒劳无功。他只能听见对面白愁飞的声音,却至死见不到人。

最后,白愁飞的话出现在他耳边:“大哥,我们此生不复相见。”

苏梦枕心口剧痛,捂着胸膛咳嗽着醒来。

他挣扎着又熬过了一夜。即使是如此剧烈的咳嗽,还是没有惊动睡着的两人。

天还未亮,正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候。

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,抓起外氅,起身就往小院走去。

以往的月明星稀,今晚是连星都似一缕烟尘一样看不明晰。

他披着外氅,在小院里的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。

“白愁飞……”他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,自问道,“你是不是在刑部?”

回答他的,只有枯树上夜啼的鸟,和不知多远而来的风。

“你活得可好?”

这句话憋在他的胸口,始终问不出声。他知道白愁飞过得太糟,却始终无能为力。这些日子他想到的,唯一能救白愁飞的办法,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白愁飞。

此趟胜算不大,可以说极小。

刑部极有可能逮了他,还不放白愁飞。这一招他在雷损那里领教过,怕重蹈覆辙。但是,没有更好的办法了。

让他抛下白愁飞自己苟且偷生,他做不到。

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红袖刀上。

梦枕红袖第一刀,练刀就是要保护想要保护的人。

缓缓地,他拿起红袖刀,握住刀柄,缓缓出鞘两寸。朦胧的月光照在那出鞘两寸的刀刃上,他忽然全力拔刀,抽刀出鞘。瞳孔瞬间一收,一片红色的刀光闪出。小院之中,无数落叶翻飞,大多数都被劈成两半。

可落下的叶子里,还有数片完好无损。

苏梦枕握刀的手在抖动着,他失误了。那么多年,他终于握着红袖刀,也会失误了。他哑然失笑,收刀入鞘。浑身也如手一般,在抖动着。

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。

红袖刀都失败,如何救白愁飞?

他一个人茫然地伫立在暗夜之中,如一个渺小的生命想要撼动如灭顶一般欺压而来的遭难。他一身病体,如何支撑整个金风细雨楼,守护他最珍视的人。

忽然,他觉得肩上一沉,有人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大氅。

他转头一看,看见了杨无邪的脸,他一愣。

杨无邪走上前看他,也是一怔。

不知何时起,苏梦枕的脸上有着一道泪痕,只一道,从他的左眼流出,一滴一滴的泪重复地冲刷着这道痕迹。

“怎么了,公子,有何事伤心?”他问道。

苏梦枕回过神,用手背一拭,笑了下道:“在想一些事。”

杨无邪看穿了苏梦枕,说道:“这么晚,躲着我们,公子是在想事,还是在想人?”

苏梦枕怔怔地看着他,不言不语。

杨无邪轻声问道:“公子,你还在想着白愁飞啊?”

苏梦枕还是不说话。

跟了苏梦枕十年,杨无邪太了解他家公子了,不说话就是默认,不说话就是心里难过,不说话就是他过不了自己那关。

但不管多不想说话,苏梦枕还是说话了。

“白愁飞……他杀了那么多人,他从一开始就欺我瞒我……自始至终,他要的都是我的金风细雨楼,我理应恨他,”苏梦枕的声音虚弱,表情凄然,“我如果不恨他,就对不起死去的那些兄弟,和我的父亲。”

杨无邪看着他,眼有忧虑:“老楼主在世的时候,也是交代我,要防着白愁飞。”

“是吗?”苏梦枕苦笑一声,说道,“这两年以来,你也是做到了。真正对不起父亲的,只有我一个。”

杨无邪静静地听着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“可是无邪,我跟你说实话,”苏梦枕定定地望着前方,“我不恨他,我真的不恨他,我甚至……我甚至想救他。”

“公子你……你的心太好了。”

杨无邪无话可说,面对如此狠绝地伤害自己的白愁飞,苏梦枕不仅不恨,更是想挽救。寻遍全天下,怕是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。

苏梦枕摇头,说道:“我不是心好,我是不想恨他。恨他需要太多的力气,反反复复念着,生生世世恨着,而我的路已经快走到头,没有那么多执念了。以前,我想跟他在金风细雨楼过一世,平静地守好这个江湖。而现在,我只是不恨他,再不会……想着以前那样……”

杨无邪叹了口气。

“无邪,我救了他就会让他走,此生……”说到这,苏梦枕又痛苦地咳嗽起来。

杨无邪忙给他拍背顺气。

“……此生……不复相见。”

他终于挣扎着说完,抚住胸口抬头,眼神还是望向前方。

杨无邪顺着苏梦枕的方向看过去,前方只是一堵厚实的墙,阻断了两人的视线。如一把锋利的刀,快刃见血,决绝地斩断了前方的憧憬。

“公子,你不要硬撑啊。”杨无邪的心中紧张不已,他可以料定苏梦枕会做出一些惊天动地,伤害自身的一些事来。

苏梦枕对他虚弱一笑,说道: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,没有关系。再过两日我恢复如常,我便会去刑部,希望能换出白愁飞。刑部尚书虽然不是个诚意之人,但应该还忌惮我手中的红袖刀。”

当时答应苏梦枕去刑部,只是杨无邪的权宜之计,他不会真的让公子去送死。

“不要去!公子,”杨无邪只是摇头,“你去了就会没命了。”

“要说没命,我早就没命了,街上贴的都是我的画像,海捕文书早就发往全宋国各地了,我要逃,又能逃到哪里去呢?除非我死了。”

听到最后五个字,杨无邪眼皮一跳。

苏梦枕郑重地看着杨无邪,说道:“如今红袖刀已大不如往昔,你要替我保守好这个秘密,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来,我不行了。”

“公子,你如果死了,我们也不想活。”杨无邪给他跪了下来,拉着苏梦枕的衣袖,恳切地求他,珍惜好自己的性命。

苏梦枕似是回忆着过去,淡淡一笑,说道:“你这句话,白愁飞也说过。以前我回答他的,现在我也同样回答你:没有谁没了谁是不行的,如果你我不曾相识,也不就是两不相欠地活着吗?”

杨无邪无语凝噎。

苏梦枕又道:“我不希望你们为我而死,我宁愿你们为我而活着。”

在夜半的孤寒之中,苏梦枕的话像是一缕轻烟飘散在风中,因为沉疴难愈,他说话都有些费力,但此刻,他的眼中是有光的。

刑部死牢之中,白愁飞倒在地上,一道又一道闪烁的光在他瞳孔中出现。

光线是昏黄的,随着风不停摆动着,忽明忽暗。

白愁飞就这么睁着眼睛,呆滞地如丧失意识的人一般,倒在地上如一具死尸。幻梦刚刚结束,他的眼泪流满了全脸,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慢慢恢复疼痛。

剧痛如镰刀一般,切割着他的身体,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和意识一起被切碎,碾成了渣,在傅宗书的脚下践踏着。

只是,他还记得刚刚的幻梦,梦里他见到了苏梦枕。

他强迫自己记住,这是第七次见到苏梦枕。他已然有些分不清幻梦和做梦的区别,后来他明白了,他陷入意识空白的时候,都是幻梦。

身体的疼痛已经让他难以入睡了,他不会自然做梦。

在吃第一颗药之后,他陷入了幻梦。梦里有他的大哥,他没有痛苦,没有伤痛,他能躲在里面和苏梦枕过一世。

等醒来之后,是无穷无尽的剧痛,每一道伤口都像抹了盐一般,能要他的命。嘴唇被他咬出了血他再也咬不动了,便咬着牙,直到牙都快咬碎。

最后,他往自己口中塞着布,用力地咬着。

双手攥紧,手心掐出血,只能握着铁链,伏在地上。铁链太短,把他身体扯到一个痛苦的姿势,蜷缩都不行。

他痛苦不堪,拼命忍住不出声的喉咙,终于发出了呻吟。他低声喘息着,似乎这样就能分散很多的痛楚。他的身体抖动着,铁链一直发出微微摇晃的声音。

牢门开了,有人走了进来。

是傅宗书。

名贵的软底毡靴踩在肮脏的稻草上,没有一点声音,杂乱堆积的稻草溅出一阵黑色的汁水,泼到了他的靴子上。他“啧啧”两声,满是嫌弃。

傅宗书居高临下,用了带刺的柔和语气:“又痛了吗?白公子。”

白愁飞费力抬眼望了望他,满目憎夷,他咬着白麻布,又伏回了地上。他虽然剧痛,但只要他清醒,他就不会屈服。

傅宗书颠着手中的毒药,说道:“你若求我,我便给你。”

这次,白愁飞连看都不看他,全身放松,置若罔闻。在傅宗书面前,他就算是装,就算是硬撑,也要摆出一副毫无痛苦的样子。

傅宗书审人无数,怎会不知道这点。他冷笑了一声,转身离去。他要让白愁飞就这样捱着,捱到捱不动为止。

回去之后,他如实向蔡京报告。

蔡京也是不以为然,说道:“熬着他,让他尝尝做人的苦!”

捱到了第三日,白愁飞终于受不住了。他开始全身发烫,即使敷了药,伤口也像火烧一般。他时梦时醒,痛充斥着他整个意识,他已经不清醒了。

傅宗书又来问他。

白愁飞抬头望他,眼神中请求和拒绝来回切换,像是两个灵魂在他身体里撕扯。

傅宗书看穿了他,蹲下身,捏住他的脸,把他口中的白麻布取出来,丢在一旁,说道:“你想跟我说什么,尽管说,我听着。”

白愁飞瞳孔的光,如炬火一般忽明忽暗,他看着傅宗书,忽然笑了:“尚书大人……”

傅宗书以为白愁飞是来求他,也笑,说道:“你若求我,我便给你。”

“我的确很痛,痛到我不想活,但是,看你们的样子,应该是……还没有抓到苏梦枕吧?你们这帮废物……”白愁飞的脸上是快意的笑容,“想到这,我就不痛了。”

傅宗书一阵心惊,怒不可遏,他捏着白愁飞的手越来越用力。

白愁飞吃痛的脸上,满是不屈服的神情。

傅宗书气急,把毒药直接塞进了白愁飞口中。白愁飞已经痛到没有力气反抗了,那毒药顺着他的咽喉,滑落进他的身体里。

毒药如毒虫一般无孔不入,白愁飞顿时痛到如第一次一般挣扎。

傅宗书已经熟悉了这番情景,放开白愁飞,拂袖而去。

第一次是强行喂的,第二次也是……

第三次,第四次,随着药效的越来越强,白愁飞的瘾也越来越重,他沉溺于和苏梦枕相见的幻梦之中。

丧失神志的时候,他会匍匐在傅宗书的脚下,求着他要毒药。他哀求地看着傅宗书,眼神涣散,傅宗书却是淡然。

“相爷果然说得没错,做人就是这般苦啊……”傅宗书笑道。

白愁飞的眼神完全不像他自己了,像一个被药物控制的死魂灵。他的道行也许可以跟傅宗书比一比,但是相比蔡京,还是太浅了。

“求求你,尚书大人,给我药……”白愁飞说着,无力地拉着傅宗书的长袍。

只要有大哥,有苏梦枕他就能撑下去。

那一刻,想见苏梦枕的心盖过了一切,只要能见到苏梦枕,要他干什么都可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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